明洪武三十一年,腊月二十三,天降大雪。

大同往北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小镇今天热闹非凡,小镇上唯一的屠户刘三刀今天的生意也特别的好。因为今天是镇上长通镖局金家的小少爷满月,金老爷老当益壮,五十岁上又添新丁,大儿子屋里头的也要生了,就连镖局看大门的二狗子家前天也添了个带把的。这金家人丁兴旺,自然要大大的排场一下。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们从晌午就开始往金家聚集。金家今天买了十头肥猪让刘三刀来料理,可把这刘三刀乐的鼻涕泡都能爆出响儿来。刘三刀一边磨着刀一边看着金家的家丁们把猪赶进围栏里,笑眯眯的对身旁站着的金家管事说:“我说柱子,还是你小子对额好,刚当上管事就照顾兄弟额这么大一笔买卖。一会儿完事额照规矩留三刀肉,晚上老爷们吃完了酒你上额家拿肉去。兄弟给你留最肥的。”“嘿,少来这套,刘瘸子,今天你留三刀的时候仔细着点。我们老爷高兴归高兴,可没道理让你这老小子凭白占了便宜去。别说兄弟一

场不念旧情,这十头大肥猪杀完你留三大刀,一刀十斤。够你过个肥年了,别拿哥哥我说事,我不差你那二两肉,我还得去糊灶王爷的嘴呢,没工夫跟你闲扯淡。一会干活麻利点,太阳头下山咱这酒席可就得上桌,上百号人等着吃喝呢。”新任管事柱子哥说这话就往厨房走去,嘴里还咕哝着“咋今天下的雪也忒大了可别阻了二小姐从大同回来的路。”

刘三刀看柱子走远了呸的一口浓痰吐到脚边,咧嘴骂道:“个瓜怂。当年要不是老子为了救你瘸了腿,老子现在都当上镖头了,还有脸叫额刘瘸子。”话没落地又想起柱子哥让他留三大刀肉顿时又乐了“还算你小子有良心,知道哥哥家俩胖小子能吃穷老子,让老子留上三大刀。”嘀咕完又低头磨刀去了,一边磨刀还一边哼哼着荒腔走板的淫词浪曲。

时至傍晚,长通镖局灯火通明,大红灯笼照的整个小镇都红彤彤一片,刘三刀提溜着“按规矩”留下的三大刀猪肉和金老爷赏的一小坛子高粱酒哼着小曲往镇南头的家里走去,看着越来越大的雪,琢磨着咋还没看见凤丫回来呢,听柱子说凤丫今年也生了个大胖小子,今天要一起带回来给他那没良心的老爹瞅瞅,其实额也想瞅瞅啊,哎。。。当年要不是老子拼了命杀跑了马贼,你金老头早就死在草原上了,个忘恩负义的老王八,居然把凤丫嫁到大同去了,老子不就废了一条腿么,又不耽误生娃。正想着呢,迎面来了一辆马车,驾车的男人也发现了路中间有人,吁的一声停下了马车。,仔细一打量,却是笑着开口了:“原来是三刀哥,我道是谁这个光景还不回屋在外面吃风喝雪。这是刚杀完猪要回家?”“呀,这不是王八户么,听柱子说今天凤丫要回娘家,咋就你这当百户的还亲自驾车了?”刘三刀嘴里含糊不清也不管对面的男人听没听清到底是喊他王百户还是王八户。

“三刀哥,这风大雪大的,就不跟你多说了,车里还有俩孩子,我们就先回家,明天再让强子找你吃酒。”没等男人回话车里的凤丫掀开帘子露了个脸,冲着刘三刀点了点头算是行礼了。“强子,走吧,别让家里等着急了,弟弟的满月礼可别耽误了吉时。”听到自家媳妇发了话,百户王强冲着刘三刀咧了咧嘴笑道:“三刀哥,孩子还小,凤丫怕他们冻着了,我们就先回去见过岳父岳母,明日我清你吃酒。”“呵,去吧,去吧,”刘三刀见凤丫不愿在这跟他闲聊,只好别过“今天风雪确是太大了,可别把孩子冻着了。你们赶紧回去吧,金老爷还等着看外孙呢。”说罢让到路边对着马车一抱拳,继续一瘸一拐的往家走去。

王强抖了抖缰绳,回头埋怨着自家媳妇:“凤丫,你咋这样,多说两句话能耽误甚么功夫,咱们跟三刀哥好几年没见了,他可是为了救我跟你爹才瘸了腿的。”“行了,行了,你都念了八百遍了,你这么念人家的恩情,当年咋还非要跟三刀哥抢着去我爹哪提亲啊。”“这哪能混为一谈啊,啥都能让,媳妇可不能让,娶不了你,我这辈子都不快活。”“呸,油嘴滑舌,还不是想让老娘给你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这话说的,我也没少伺候你呀,要不咱家这俩小子哪来的,你要是觉得委屈了,今天晚上我多卖卖力气,好好伺候伺候你。”“呸,你个不要脸的腌臜货,当着孩子瞎说什么。”凤丫一巴掌挥出去,可惜隔着帘子没打到男人身上,恨恨的说道:“晚上看老娘怎么收拾你。”回头看着一大一小两个正在熟睡的孩子脸却蓦地一下红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美事,嘴角一翘,笑面如花。

刘三刀回到家中,一进院门就喊道:“孩儿她娘,我回来了,今天金老爷家让我留了三大刀肉,你拿去厨房收拾收拾。”话音未落,却听见屋里传来三岁的大儿子叫嚷着:“爹,爹,二胖又尿炕上了,你快来打他屁股。”刘三刀听见自己儿子那大嗓门心里美滋滋的心说到底还是我刘三刀的种,就连这嗓门都比旁人家的孩子嗓门大。笑着推门进屋,把肉递给迎出来的媳妇,冲屋里的孩子嚷道:“臭小子莫要淘气,整天就惦记打你弟弟屁股,是不是今天淘气你娘打你屁股了?”“我没淘气。”刘三刀进了里屋看见炕上的大儿子正撅着腚往下扒小儿子尿湿的裤子。抬手把大儿子拨拉到一边抱起刚满周岁的二儿子“去一边玩去。等你娘来了吃饭,爹给二胖换裤子。”这边给孩子换着裤子嘴上却没闲着:“孩儿她娘,把我刚才给你的酒一会拿上来,那是金家小少爷的满月酒,正好也贺贺咱家二胖的周岁。”厨房的女人听见刘三刀的大嗓门应了一声,没一会就端着酒肉进了屋“孩儿他爹,今天二小姐回来没有,这么大的雪没给阻到外头吧?我可听二狗子家的说二小姐今年又添了小子。”“回来了,强子驾着马车带着她跟俩孩子。”刘三刀滋了一口酒,放下碗跟自己媳妇说:“你就别惦记了,你现在当我媳妇都四年了,儿子也给我生了俩了。不是她二小姐的使唤丫头了,人家现在是百户夫人自然有人伺候。轮不着你操心。”“我这不是想着二小姐头胎生的那丫头,跟咱家大胖一般大,当年强子哥不是跟你说要跟咱们做个亲家么,这一晃都三年过去了这事还算数不?”“瓜女子,当年他王强说这话的时候还是跟再老子屁股后头的趟子手,人家现在在大同城里当了守城的百户,凭啥跟咱家攀这穷亲戚。别想那没用的,孩子才多大。有闲工夫还不如再跟老子生几个胖小子。”“呸,喝酒还堵不住你的嘴,当我是猪么,就这俩小子还不够老娘累的么?还想生。你个杀猪

的养得起么?”“杀猪的咋了,我刘三刀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么。老二今天周岁,你歇一年咱们就能再生一个。”刘三刀一家子就这么拌着嘴,喝着酒。直到吃完饭又把孩子哄睡着,刘三刀刚要搂着婆娘上炕困觉却突然感觉地面颤个不停,眉头一皱就往地上趴一只耳朵贴着地,听了一会儿,对媳妇说:“你带着孩子先睡,我出去一下,你锁好门窗,不是我叫你别开门。”“咋了?出啥事了?”“有几百匹马往镇子这边来了,最近也没听说有什么大队人马要来这边,我怕来的是马匪,我出去瞅瞅就回来。”说着,刘三刀从炕边抄起自己吃饭的家伙——一柄杀猪刀就往门外走。

镇子北面,三百多个马匪明火执仗的飞奔而来,片刻工夫就到了镇子北头的树林。有人打了声呼哨,树林里也回了一声。打呼哨的马匪回头对后面说:“大当家的,嘎子来了。”为首的是个光头,在周围一圈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左边脸上从脑门到嘴角一条长疤被一只眼罩遮住一半,正是最近官府通缉榜上悬赏五百两银子的马匪头子沙里飞,只见他瞪着仅有的一直大眼珠子低吼道:“嘎子,你特娘的打探的咋样了,金家镖局里现在有多少人?”“回大当家的,金家那群傻货一百五十多口男女老少一个不少,就连他家再大同当百户的女婿都带着媳妇孩子来了。此时已经喝的差不多了,我从镇里出来时女人们已经领着孩子困觉去了,还剩下六七十个男人还在喝,丁壮不过四十几个,连特娘的看大门的都没有,全都在喝。我出来时候已经给他们下了蒙汗药。咱们此时过去正好给他一锅全端了。”一个穿的跟个秀才似的男子从树林的阴影里走出来对着沙里飞一抱拳恭声说道。沙里飞阴狠的笑了起来:“哈哈,到底是读过书的,办事就是利索不像这帮杀才话都说不明白就特娘的知道杀人。”“大当家的,弟兄们不但知道杀人还知道睡娘们呢。”有嘴快的马匪顺着话茬就接了一句,惹的众马匪一阵哄笑,可惜笑声刚起,沙里飞一马鞭就甩了过来,正打在这腌臜货的肩头。“就你娘的知道扯淡,干活的时候没见你冲在前面。”说罢沙里飞打马兜了个小圈,对着一众马匪吼着:“大家伙听着,一会直接去金家,其他人家不要管。金家的人一个不留,管好裤裆里的棒槌,别特娘的耽误事,老子今天是来报仇的,不是带你们逛窑子来的,哪个不听话的老子直接剁了他,听见没有?”众马匪稀稀拉拉的应着沙里飞的话,看似没啥精神,可一个个通红的眼珠子却显出他们的嗜血,还有人舔着嘴唇仿佛饥渴的秃鹫。沙里飞一拨马头,拔刀指天:“兄弟们,干活!”说罢一夹马腹就向镇子里冲去,身后三百多马匪紧跟而上猖狂的呼喝着:“沙里飞办事,不想死的滚开。”一路呼啸着奔着镇中心的金家镖局而去。

刘三刀此时刚走到金家镖局附近,老远看见一片火光,当听到马匪们喊出“沙里飞办事”的时候腿肚子就一抽,赶紧找了个黑漆漆的胡同就钻了进去,探头探脑的往北面看去。心说这下要完,沙里飞大半夜的跑来办事只能是找金家报仇,就是不知道沙里飞那瘟货还记不记得当初砍瞎他一只眼的自己。正犹豫着要不要去金家报信搭把手,却见火光已经到了镖局大门口,一伙人直接就把大门拆了而里面连个呼喊声都没有。刘三刀心里立马就凉透了,知道这肯定是马匪们早就有人混进来,不是下了药就是下了药了,要不然在这开镖局的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咋能没个防备。就这么让人直愣愣的冲进了家门,这下全完了。想到此处,刘三刀一拍大腿就往镇东头跑,想着去镇上的里正家找人帮忙,自己打不过能找够人吓跑了沙里飞也是条路,少死几个是几个,凤丫和强子可还带着孩子在金家呢。

却说沙里飞这边带人冲进了金家的长通镖局,一路上见人就砍,前后院,东西厢都翻了个遍,除了早早散去的女人孩子没喝到下了蒙汗药的酒,发出了几声绝望的惨叫,竟是没遇到一丁点抵抗。沙里飞带着几个心腹就坐在镖局大厅里,面前捆着金老爷,金家大少爷,凤丫跟王强,大厅外面已是尸山血海,沙里飞掀开眼罩抚摸着脸上的疤,阴恻恻的对金老爷说:“老金呐,四年前老子刚出道,带着十八个兄弟第一次干活就遇上你们长通镖局,结果十六个兄弟折在你们手里,老子也赔上了一只眼睛。现在老子报仇来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当初砍瞎我的那小子现在跑哪去了?你最好告诉我,不然别怪我一会不给你个痛快的。”金家大少爷被人按在地上却没停止挣扎,扯着嗓子喊:“沙里飞,当初带人走镖的是我,你放我爹跟我妹妹走,你要赔命我赔给你,你别动他们。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王强也喊道:“你眼睛是我砍瞎的,你放了我媳妇,她就是个瓜女子,你放了她她也没本事找你报仇。”沙里飞摩挲着自己的光头嗤笑道:“你们俩憨货,外面一百多口人我都杀了,摆明了是要斩草除根的,还跟我讲什么条件。特娘的莫不是蒙汗药吃多了,现在还没醒么?”说罢一刀就把还在瑟瑟发抖的凤丫砍了个身首分离,也不管旁边叫骂个不停的王强。一边拿凤丫身上的衣服蹭着刀上的血迹,一边碎碎念道:“你当老子跟你一样傻么,当年砍瞎我的那小子腿上也挨了我一刀狠的,就算保住了腿也是个残废。就你还特娘的想骗老子?”一直默不作声的金老爷此时叹了口气却是开了口:“沙里飞,你不就是要报仇么,我知道你也没打算留活口。不过我金家这上下一百多口抵你那十六个兄弟的命你也赚够了,当年砍瞎你的人如今也是个残废了,就放过他吧。反正你瞎了眼,他瘸了腿,你俩算扯平了。你灭了我金家满门还不够么?听你说话办事也是个讲义气的,今天老汉我全家都栽倒你手里,求饶的话我不说,就这件事你应了就行,老汉人头送你了。给我们个痛快的行。”沙里飞听了金老爷这话愣了愣神,摸着光头转了个身,一刀一个就把还在哭媳妇的王强和喊着“爹,你不用跟他说废话”金家大少爷剁翻在地,杵着刀蹲在金老爷面前,一只眼睛跟金老爷对视着:“卧槽,你这老小子居然还特么是个讲究人,我要是早几年认识你多好,说不定我那十六个兄弟也许就不用死了。特娘的老子第一次觉得一个死人说的话有道理,老子答应你了。咱们的账算是清了。反正老子也不怕他个瘸子找我给你报仇。”说完拎起刀就砍下了金老爷的头,拍了拍金老爷的无头尸体说道:“老家伙,走好了您,爷们儿管杀不管埋。”说完抬腿就往外走,边走边吆喝着:“嘎子,黄白货收齐了没有,收齐了扯呼!”扭头又对跟在身后的心腹说:“你们几个再搜一遍,别留下活口。娘的老子也是讲究人来的,说杀他全家就杀他全家。知道什么叫鸡犬不留么?就是特娘的他家的鸡鸭鹅狗猫也特娘的不留活口知道么?干活利索点,快去。一炷香后门口集合扯呼。”

刘三刀已经绝望了,里正家的门都快被他敲烂了也没人开门,整个镇子仿佛就剩下他一个活人一样无论他怎么喊怎么叫也没人答应他一声。刘三刀跪坐在雪地里呆呆的看着镖局方向的火光越走越远,不知过了多久,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刘三刀疯了似的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就往家里跑,出门时候拎的灯笼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就这么摸着黑,拐着腿的到了家。喊了媳妇开门,就跟媳妇说“我回来拿个火把,你在家看好孩子,我去给金家收尸。你别怕,马匪已经走了。”说完也不管已经吓哭了的媳妇和正要起夜的大儿子,进屋拿了火把就走。路上又去了几家平时还算仗义的,叫了十来个男人跟他同去。再到镖局门口时,除了满天飘着的鹅毛大雪和还在风里晃悠着不肯熄灭的红灯笼依稀还证明着这个一片狼藉的地方刚才还在办喜事之外,整个长通镖局已经没有了一点生气,寂静的让人害怕。刘三刀跪在镖局门口磕了三个响头,带着身后十几个汉子进了镖局开始给金家收尸,一直忙活到天亮,一百五十一具男女老幼的尸体摆在后院平日镖师们习武的校场,有的找不到手了,有的找不到脚了。刘三刀跪在金老爷,金少爷,还有凤丫跟强子的尸首前呆呆问身后的人:“都找遍了么?大人的都在这了,孩子的尸首都全了么?”“三刀哥,都找遍了,就连井里咱们都捞了捞,尸首都在这了。沙里飞这帮人真特娘的狠啊,这金家别说活人了,连看门的狗也没给留下。你看是不是叫里正过来操持了金家的后事,咱们几个也忙了一宿了,也该里正那缩头王八出来干点人事了。”“行吧,你去叫里正过来,我再陪陪金老爷,咋说他也当过我师父。金家没人了,就让我这个过期的徒弟给他当个孝子吧。”“哎,我这就去。”汉子应了话就要往外走,抬腿两步又停下来问道:“三刀哥,我好像听见有小孩哭,你听见没有?”刘三刀一愣,站起来竖着耳朵听了听,扯开嗓子就喊:“马厩,谁在马厩那边?赶紧看看去!”说完就往马厩跑去,还没跑到,就听见那边传来喊声“三刀哥,草垛里埋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