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陛下从西苑迁居回宫。我的生活与从前比并无太大变化,白天闲暇的时光仍是在南书房度过,只不过手头翻阅修订的书籍,已从唐史变成了宋史。

陛下很满意我白天安静的占据着她的书房。傍晚之后的时光则是在西暖阁和她一起度过。我如今已不会拒绝代笔为她批奏疏,只要她觉得疲惫或是有些头痛,我都会将她手中的朱笔接过,替她做完未尽之事,这期间我们往往不需对话,只是一个动作或一个眼神,彼此便已明悉。

晚间送她回寝殿时,她忽然拉住我说,“你许久都未给我梳过发了,留下给我梳一次可好?”

我下意识的环视四周的宫人,本想以今日太晚了,改日回来早些再为她梳为由拒绝,可触及她期待中尚有一丝渴求的目光,我没有再说话,含笑陪她走进了寝殿。

她的乌发浓密一如往昔,她看着铜镜里映出的我的身影,笑问,“我老了罢,如果有白发你可要告诉我,不许向他们一样瞒着不说。”

我认真的看着她的发,答她,“确实未见。不过你怕么?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白发如丝日日新,世间最强大者莫过于光阴,面对它,人们能做的好像也只剩下感叹而已。”

“你对年华老去也能这般平静接受,我自问做不到你的境界。”她回首定定的看着我,“就好像我现在会想,上一次你这样为我梳头竟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宫里,还有秦启南。”

她提及这个名字,我忽然间想起近日看到荆州楚国公府上奏的折子,提及秦启南罹患痼疾,数年间延医问药皆无法治愈,欲请旨回京再行医治。这封折子被她留中不发,暂且压在她案上一堆奏疏中,若非我整理书案,原也无从发现。

我向她建议,“他如今病重,想要回京医治,你便准了罢,也许太医院的圣手们可以治愈他。”

“两湖的大夫看不好,京里的就能看好了?这是他常年饮醇酒,近妇人的下场,也是他自暴自弃的心境使然。”她语气平静,又道,“你想让他回来?你已经不恨他了么?”

我对她微笑,摇头道,“恨一个人需要强大的执念,我不是个执着的人。”

“嗯,你只是执着自己的心罢。”她若有所思的一笑,“可是我不能让他回来。我不想蕴宜见到他,徒惹是非,到时候只怕她会把秦启南遭受的所有事尽数算在你头上。”

我垂目,思忖片刻问她,“你一直担心公主对我的态度,是否怕以后……”

“是,倘若我不在了,她一定不会善待你。”她直言道。

我感动于她如此为我着想,却也不愿她忧心,我故作轻松的笑道,“说不定那时候我早就死了。即便不死,你若不在了,我还有胆子活在世上么?我已被你宠坏了,吃不得苦也受不得罪。”

“胡说,不许说这些死啊活啊的。没个忌讳。你不是说过你姐姐的遗愿便是要你好好活着么!这也是我如今的愿望。”她一叹,又道,“只是蕴宜的性子……我总归会想办法要她不为难你。”

她的担心并非多余,公主对于我的敌意从未有半分消减。不久之后的一日,我在皇极门处遇到刚下学的公主,她似往常一样轻蔑的看着我对她行礼如仪,在我侧身避过请她先行时,她忽然走近我,用冰冷的声音近似耳语般说道,“听说你已经登堂入室了,恭喜你,终于成了母亲的入幕之宾。”

宫中没有秘密,这是早晚都会传遍的事。我目视前方,维持静默的姿势,但已隐约预感到危险的信号。

这一年初冬,以内阁为首的六部官员纷纷上疏曰,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今当盛世,陛下宜应效法古代帝王于冬至日封祀岱岳,谢成于天。

“这些老家伙们大约是京里待腻歪了,撺掇着我带他们出京去玩玩呢。”那些奏疏中满篇都是歌颂她的好话,她一边看着一边奚笑。

对于封禅祭天,太史公曾言,需满足天下太平,民生安康这两个条件才可以向天报功。如今她治下确也符合这祭天的要求,我问道,“陛下难道不想出京走走?沿路还可以看看直隶和山东的民生民情。”

“也罢了,不过是歌功颂德一番。回头等我仿了杨广下了江南,看他们还说不说我是明君。”她狭促的笑着,“左不过你陪着我,去看看也无妨。”

陛下与众臣商议的结果,将出京的日期定于十一月初,她离京期间由太女坐镇京师,掌监国之责。随后她将出行的所有事宜皆交由孙泽淳负责料理,只令我核查督导。为的是让我省心,只专注陪伴她。

十一月初九,临行前的头一晚,她批完当日的奏疏在西暖阁中和我闲谈,内侍来回禀,公主带着武英殿的人在殿外求见,有要事奏报。

听到武英殿三个字,我直觉她所陈之事应和我有关。果然不出所料,公主带来的人是武英殿佥书蒋录。

公主对陛下福身行礼,带着温顺的笑意道,“这么晚了来打扰母亲,母亲可别怪我,确是有事儿要回您呢。前儿我偶然想起了要瞧张平山的画儿,谁知去武英殿找的时候,这个蒋录竟告诉了我一件偷盗宫中之物坚守自盗的事。因涉及的人位高权重他轻易不敢得罪,所以才求了女儿为他做主。母亲且听他说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