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楼顶火光落在了黄七郎的面上,让他颇为肥胖的侧面浮出一层血光,他沉声道:

“我出身西北,虽然也愿意以和为贵,大伙儿好好地做生意过上好日子,但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总有一场厮杀,楼大人不是在西北出身,又和王贤弟不同,我也不能怪他不明白。”

“我看他也未必不明白,只是他的盘算,实在和咱们不一样吧。”

她也不由得接了一句,黄七郎听到“咱们”两字,知道她相比楼云,还是把王世强看成了自己人,心中安慰,侧目看她,咧嘴笑道:

“我知道你就算对王贤弟失了望,对他的北伐大计却没有失望。”

“这我又能说什么呢?”

她也苦笑着,“既然落到这世上了,总不能等死,我是一定要搏一搏才甘心。”

但未必就一定要支持一年后,按王世强的计划就要开始的这一次北伐。

虽然王世强一直隐瞒没有告诉她,但她也听到了几丝风声。

“黄七哥,如果还能再晚上一两年——”

而在她眼中,北伐计划哪里能三年前就提到了御前,明年开春水涨时就要进行?

——太仓促了些,还要准备几年才好。

至少也要把楼云这样掌握了大笔财源的地方官员说服才行。

只不过,如果不是因为她和王世强有婚约,当她听说他居然娶了明州楼氏的长房嫡女,轻而易举接近了江浙籍主战的士林、官员们时,再听说他经由楼家引介,进出宰相府邸,与当朝参知政事又是太后族侄的韩宰相交往渐多时,她都简直忍不住要赞一声:

好眼光,好手段!

如此捷径,实在是由不得人不急于求成。

毕竟,蒙古南下之时,她未必一定会丢命,但唐坊能养活三万坊民的东海生意却是不可能保住。

与其如此,不如先发制人。

她至今没有改变支持北伐的心意,没有断绝财源上的支持,至于将来到底能不能成功,历史能不能改变,她如今已经是活在其中,来不及顾及这许多了。

“大妹子,这事儿,不是咱们急,是韩参政急,官家也想有一番作为——”

黄七郎虽然一直奇怪她隔着茫茫东海,和他一样居安思危的心思到底从哪里来,但想着她小小年纪就要拉扯两个弟弟长大,又蒙恩受教于从金国逃出来的老宋僧,想法有异于常人才是理所当然。

更何况唐坊的生意和大宋的繁荣安危那更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王贤弟也就是对她这种古怪的心思知之甚深,拿定了她不至于彻底翻脸,才想着先娶了楼氏,还能回过头来挽回她罢……

前两次上门求见她时,王贤弟也曾经陪尽了小心,苦苦央求,甚至还答应只要她回心转意,他就按以前她希望的那样留在唐坊,每年只回一次大宋,就当做了他们季家的入赘女婿,她这一辈子都能安安稳稳当她的唐坊之主。

只可惜,她把男女情事与结盟北伐分得太清楚了。

“大妹子,扶桑内乱,你现在也是正要和三郎协手合好的时候,他毕竟能保住唐坊,就算有什么不合之处,也都各自退让一步为好——”

他不由得劝说,她却笑叹着,想着季辰虎要改姓的事,道:

“黄七哥,你放心,我也不能时时都等着三郎来保住我自己的嫁妆,我自然有我的准备——”

正说话间,天地间突然一暗,夕阳沉入了海平线之下。

她心中一跳,立时举镜,远望港口。

天际线上那最后一抹血艳夕阳终于消失在了灰蓝海中,桑墙外的天空见不到一丝晚云,只有一片黑蓝无限的星空。

在夕阳坠入海中的那一瞬间,港口林立密布的岛礁、上面大大小小的箭垛蓦然间同时举火。

“咦,这是谁的命令?”

已经赶到楼顶的李先生不由得失措,看向季青辰,只看脸色,便知道也不是她的命令。

他顿感意外,大娘子不知,二郎又远在高丽,唐坊里还能谁能命令唐坊水门和箭垛里的坊丁?

赤红金黄的火把在曲折的港口绵延十几里,一时间光亮天地。

突然间,火光照出了一只从海水中窜出来,犹如深海猛兽一般的彪厉黑影。

它没有翅膀,却如飞一般跳上岛礁,攀上了谢家九层箭楼,

它没有皮毛,却看得到它头上懒人发髻的黑发飞荡,露出斧凿刀削的五官,如猛虎般的厉眼,白净得发亮的一身健肉纠结坟起。

双腿登踢之间,它已经爬上了箭楼,它没有兵器,却一拳头轰然砸开了楼盖。

在谢家守卫们的惊叫中,它伸手擢取了楼中燃烧着的火盆。

火光下照出一个浑身**,手持双股雪亮鱼叉的彪形大汉,火盆在他手中高高举起,撕亮了苍穹……

“是三郎!”

李先生不禁失色,举着望远镜的黄七郎更是惊叫了起来,嚷道:

“三郎他竟然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