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也真是邪门了,这么些年以来,南都就没有如过。尤其是今日,眼看着未时都要过了,天上的日头老爷不仅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愈发的人们闹起气来,发了狠一般把蒸天炼地的热浪泼洒下来,生生的是想热死个人哩。

树叶子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不堪忍受这烘炉也似的天气一般,都蔫头耷脑的失去了那股子喜人的翠绿劲头儿。

道旁的树荫之下,挤满了靠力气吃饭的苦哈哈们。南都是千年的形胜之,虎踞龙盘金粉繁华,养活了千百种人。秦淮河上卖笑的姑娘、乌衣巷里求名的学子、桃花渡旁揽客的牙伙,虽然看起来各有不同。其实和这些靠一根扁担挑四方的苦哈哈们也差不了多少,都是混口饭吃而已,唯一的区别也不过是有人吃肉有人吃糠而已。

天气都热成了这样鬼样子,苦哈哈们就是再眼热那几个铜板,也懒得动弹了。一个个敝开了衣襟躺在树荫下,或说些男人们经常说的话题,或直接呼呼大睡。一整天都是挑着货物奔跑,难得有这么个休息的机会,这么大热的天儿再上街干活儿,热死了也是活该……

旁边“一品香”的章掌柜可没有这么舒适了,这些苦哈哈可以放弃几个铜板而惬意的休息,他章掌柜可不能。

一品香是北安门一带有名的字号,说起南都的咸鸭子,一品香就算不是数一数二,也掉不出前三去。且不说鸭血、鸭掌和肥嫩的吊炉鸭肉,一品香最拿手的绝活儿就是卤鸭脖子。

章掌柜做地卤鸭脖子别的长处也没有,就是一个特色:味儿正。

一品香的卤鸭脖子那味道,绝对是这南都城中最地道地,别家就是做不出这个味道来。章掌柜人矮体胖,又长了一双大肉泡子眼,活像是一条肥的不能再肥的五花头金鱼一般,附近地乡亲都喊他“章鱼”。

要说这一品香鸭子,也是历经几代经营的百年老店了,生意红火的不行,每天都能有好几钱银子地进项,也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呢。

可光眼红也没有用,人家章鱼章掌柜那是祖传的手艺,旁人也学不来。

这买卖既能赚钱。还能随时吃到最肥地美味。早不知多少人羡慕呢。可其实呢?看着是好。其中甘苦也只有章大掌柜一个人知道。

整个店面里。只有章掌柜一个人儿。之所以不雇帮工。一来是为了省下雇人地工钱。再者也是怕别人偷学了做鸭子地手艺。章掌柜又个老光棍儿。连个打下手地也没有。宰杀鸭子。拔毛上锅、招呼客人都是章掌柜一个人忙活。既是掌柜也是小工。同时还兼职账房、采办等所有角色。

最苦地就是这个时候了。天气热地能晒死狗。还得忙活着烧水卤鸭。身边不是滚热地开水锅。就是热气腾腾地烤炉子。热地章鱼章大掌柜身上都往外冒油哩。

可一到了傍晚地清凉时候。纳凉歇息地、喝闲酒、赚了几个小钱想打打牙祭地。等等这些人就蜂拥而至。章掌柜必须在天色凉快之前把所有地鸭子都做好。要是客人来了鸭子还没有做好。这生意还怎么做?

“谁知盘中鸭。只只皆辛苦。

念叨着自己修改的励志诗,想着今天有能赚多半两银子,就是天气再热也忍着,章掌柜还在不住地安慰自己呢:“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能如我这般已经是不错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连饭也吃不上哩,听说城外有百十万的扬州百姓,要不是赴死军把他们救出来,说不定早做了鞑子的刀下之鬼了,人呐,得晓得知足……”

“得儿”“得儿”的马蹄声中,一骑疯了也似的冲过玄武门飞奔而来,让这个沉闷而又炎热的午后顿时有了一丝生气。

通体黑色的战马风驰电掣的跑过,神骏的姿态如同一道黑色闪电。

无论是正在打瞌睡的苦哈哈还是正在忙碌的章掌柜,都忍不住的抬头观看。

“好家伙,是出了什么样天大的事情才这么玩儿命的奔跑?”这样的战马应该就是说书文儿里说的那种“身高六尺,从头至尾身长九尺”的“乌~宝马”了吧。

如此炎热的时候,又是这么不要命的纵马飞奔,马肩、马胯处的毛片儿早被打的水湿,愈发显得乌黑油亮。蹄铁剧烈敲打路面上的石板,几乎能打出火星子来。

好在这个时候街道上也没有几个人,骑马之人催动坐骑卷起一阵气旋,转眼之间就飚了过去。

“嘶,”章掌柜牙疼一般吸口凉气儿:“那不是侠王的么?跑的这么急,肯定是出大事情了。鞑子不是给打干净了么?还能出什么事情哩?不会是……”

唐王素有侠义之名,又在南都下层闹腾了好几个月,早和南都百姓混的脸儿熟。尤其是率领各路豪杰增援淮扬大战南都的壮举,更被民间传的沸沸扬扬,得了个侠王的美名,隐然已是江湖中的天字级第一号人物。

能让唐王如此纵马飞奔的就绝对是天大的事情。

“怎么瞧着这世道是又要乱起来的样子?”章老板弄了一辈子的鸭脖子,别说读书,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出了“一品香”这仨字儿之外是大字不识一个。当然也就说不出“狂风起于清萍之末”的话来,可作为南都的一个小老百姓,还是本能的感觉到了一点什么。

风潮未至大木依然,可树上的蝉儿总能事先感觉到远方隐藏在和风旭日之下的风雷。

唐王骑着快马才过去不大一会子,又是十来匹飞马到来。

和唐王一样的急促,这会章掌柜是看的清清楚楚。

前些日子就是这些人整天堵着兴善寺的门口大闹,老百姓瞧地热闹还少了?尤其是马上那个全套宫装的长平公主,当日在兴善寺前的振臂一呼是何等地惊艳!那道靓丽的倩影也不知道在章掌柜这个老光棍的梦里出现过多少回了。

长平公主把自己紧紧地捆绑在马上,脸色煞白的死死抓住马鞍子,在一品香的门脸儿之前一闪而过……

金陵之地,历经数朝,天下烟云变幻之事早就听说地多了,对于时局的微妙变化,比其他地方的百姓也要敏感的多。

“果然是赴死军那边有事情了。”放眼整个南都城,就是瞎子聋子也知道这两位皇室是和赴死军在一起作战地,如今这么着急的赶回来,就是傻子也该明白点什么了。

“嗨,对面挑扁担的兄弟,今天鸭脖子便宜,要不要弄几个尝尝?”章掌柜隔街大喊。

“怎么个便宜法儿?”一根扁担挑天下的苦哈哈们懒洋洋的隔空回话。

“七个钱俩鸭脖子,要尝的赶早哇……”

“好哇,好哇,果然

公道。”一品香地鸭脖子从来就是卖七个钱一只的间就降价一半,苦哈哈们自然欢喜。纷纷过来,摸出身上地小钱购买。

“难得这么公道的价儿,多买几个回去给家里地婆姨娃娃也解解馋……”

看着苦哈哈的挑工们抢购,章掌柜心里也是肉疼地很:“按照这个价儿卖,不要说赚钱,分明就是贴老本的亏钱。哎,亏几个就亏几个吧,赶紧卖完赶紧清,一会儿上了门板装死人去,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再开门的机会……”

北安门算是南都宫城的后门,门口的四个当值正懒洋洋的犯瞌睡呢,就听得马蹄声清脆,刚一抬眼就看到唐王纵马过来,急急高呼:“宫门重地,不可擅闯……”

“给我滚开,老子有天大的事情……”唐王遥遥大叫,半点也没有要减速的意思,直直的就冲了进去。

“这不是唐王嘛,我说兄弟,咱们要不要追一追……”

“追个鸟毛,追上了还能有什么好处?”当值撇了撇嘴,对同伴说道:“天大的事情也是他们天家的事情,咱们要是追上去也是落不下好,歇菜了吧……”

敢在宫门里头跑马的,可着整个大明朝也就是这么一位。

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女,就算没有见过唐王,也听说这位爷的名头。也知道唐王是领着一杆子好汉保新皇的勋贵宗亲,别说是在宫里骑马,就是在武英殿上撒泼骂街也没有人能拦得住。

看到唐王打马过来,宫中诸人早就躲的远远,就是那些宫中宿卫也是把脑袋一歪眼睛一闭,就当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偏偏唐王还是生事的脾气,别人不搭理他也好罢了,他还追着别人四下询问:“万岁呢?赶紧告诉爷万岁在哪儿?耽误了事情砍你八十回也不够……”

“唐王爷爷,万岁在御花园和几个臣子奏对呢,商议的是国家大事,可不敢去打搅……”

“赶紧领我过去,快着点儿,”唐王这才翻身下马,一把揪住那太监,鼻子顶着鼻子脸对着脸的大吼:“我的事情才是大事儿,天大的事情,赶紧头前带路……”

说话间,长平公主也紧跑慢赶的过来,急的都喘不过起来的样子:“速速面见圣上……”

一个当朝的皇叔,一个皇帝的亲生姐姐,看来是真的出大事情了。

太监也不敢怠慢,小跑带颠儿的领着二人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绿柳黄桑,满眼都是荫凉舒爽之意。

塘中的粉荷早不知开过了几茬,已经到了最繁盛的时候,大片大片如翠玉一般的荷叶铺满水面,无数盛开绽放的粉荷摇曳,更有许多莲蓬夹杂其中……

水面下无数游鱼嬉戏,不时泛起片片红鳞。

“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一小个子儒生正滔滔不绝的讲解。

旁边的兴武小皇帝也是个勤奋好学的,早就听的如醉如痴,不时提问:“这不就是孟子的民为贵么?”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个思想被历朝历代视为明君地标尺,无论是处于什么样的角度考虑,只要真正把“民为贵”做到了,就是一代圣明君主。

“亚圣之所言终究是让君视民为重,其实还是不够。民为本方是治理天下之道……”小子个儒生正要提出他的“民本”思想,外头地唐王和长平公主已经闯了进来。

唐王对自己的帮助极大,可以算是宗室亲王中最亲近的。至于长平公主那就更不必说了,至亲至近之人,又是一起从北都地百万贼军中出来的。

一见到这二人,兴武小皇帝立刻起身,心里有千百句话儿想说,看看左右,很快意识到现在皇帝的身份还是稳重些好:“皇叔,皇姊辛苦,来来,宽坐在朕地身旁,我来引荐一下,这位是……”

“见过唐王,见过殿下,”那小个子的儒生赶紧见礼:“晚生浙东黄氏黄宗羲,中书都事……”

这个黄宗羲在浙江一带名气极大,算是东林复社中的拔尖人物。前番清军南下,也是一腔热诚的想要报效国家,想不到地是刚好赶上马、阮打击东林党人,稀里糊涂的就被扔进监牢之中。

直到后来弘光逃窜新皇登基,东林人在朝中成为一股相当重要的力量,又赶上兴武小皇帝重审讼狱,这才从监牢之中出来。由于黄宗羲名气很大,又有东林的背景,很快就得到新朝赏识。

兴武小皇帝也是欣赏黄宗羲的观点,经常咨之询之。中书省的参知都事官职很小,不过是正七品,但是黄宗羲地观点极受新皇赞同,眼看着就要受到重用,肯定是一颗要崛起的政坛新贵。

唐王可不理会什么新贵不新贵地,更不管你是黄宗羲还是绿宗羲,一见到这些东林人就大冒无名之火:“我不管你们是谁,赶紧给我下去,我和万岁有大事要说。”

众人纷纷退下,唯独黄宗羲看了唐王一眼,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躬身退了下去。

唐王火急火燎的把事情一说,兴武小皇帝也是惊地不行,再也摆不得装出来的皇帝姿态:“什么?宣旨地天使也杀了?这……忠诚伯知道么?”

“你说呢?”要不是看他现在是皇帝了,唐王真想一巴掌抽在他后脑勺上,没好气的反问了一句:“我说万岁……往国里说咱们是君臣,往家里说你是我一个大侄子,旁的我也就不说了,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赶紧把人交给忠诚伯处置,这事情还有的救……”

“我原也认为取了忠诚伯的兵权是操切了些,”小皇帝有些沮丧的说道:“不过想想忠诚伯也是先皇托孤的重臣,又随朕等辗转至今,忠心肯定是有的。

若是朕要取他的兵权,忠诚伯即便是心中不愿,也不会违了朕的意思。赴死军兵中至强,朕也是想抓在手中以图北地。待到光复河山之后,忠诚伯此等血诚忠君之臣少不得是要留名凌烟阁上……”

忠诚伯肯定是忠诚的,我就是取了他的兵权,他也说不出什么来,君君臣臣的这一道坎儿不是随便就能越过去的。再者说了,我这做皇帝的也不是白拿他的兵权,还给了他爵位和兵部尚书的职衔,更是准备给他李四留名青史的机会呢。

“别说这个了,最要紧的是赶紧把这事情撕扯干净,找几个倒霉鬼做替罪羊先推出去再说。算是给了赴死军一个交代,然后再大把的封赏洒下去……”唐王做事,就讲究一个干净利落:“要不然李四可就真的要率兵打进来清君侧了。”

“还能有什么封赏?封赏有用么?”兴武小皇帝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的核心。

赴死军从来就不依靠什么封

四这种人也不是封赏能够打动的。封赏要是有用的个异姓王小皇帝也绝不吝惜。

关键是这些东西都没有用。

小皇帝表现的并没有如唐王这般火急火燎,淡淡的说道:“我估摸着吧,忠诚伯这样的人做不出提兵攻打的事情来,所谓的清君侧不过是篡位称帝的借口而已。忠诚伯若真的有这个心思,当初就不会拥立朕了。即便是到了眼下,他若是提兵来打,还有谁能挡得住他?”

长平公主的心思比唐王要缜密的多,也细腻地多,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

要是李四真有染指帝位之意,早就做了。